搗蒜罐揭秘

曹昌光

甲辰元宵后，天水并非名小吃的麻辣燙突然在城區(qū)大火，食客蜂擁而來，武山秧歌助陣，沒想到這個遠在灘歌去年才露面的社火節(jié)目，一下子紅透了羲皇故里。

社火節(jié)目的名稱讓人莫名其妙：搗蒜罐。展演那天，把天水這座文化古城搗得異香撲鼻，文采風流。遠未盡興的灘歌人，回馬武山，先是千人，繼而萬人，把近城鄉(xiāng)鎮(zhèn)搗得熱氣騰騰，大有火遍全縣的態(tài)勢。

有位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感嘆：天水要火，沒想到先火的是麻辣燙。借他的語式，天水大火，沒想到先火的是搗蒜罐。

世上偶然，皆有必然。我這個天水人，鐘愛伏羲文化，關注武山久矣。我讀《山海經(jīng)》，總覺得《海外西經(jīng)》所說的軒轅之國所在，是武山縣境及其周邊。春秋之前，方國林立，成百上千，軒轅之國的界域還算大的。國稱軒轅，是因為這個古國的族群后來出了軒轅黃帝。當時古國族群正是“雷澤出大跡，華胥履之，生宓犧”的宓犧。

宓犧的名號，比伏羲要早。宓犧族群出現(xiàn)在母系氏族社會即將瓦解、父系氏族社會開始形成的時段。宓犧的雄起，伴隨著暴力的搶婚。被搶的不是默默無聞的氏族，而是渭水上游西至洮水以至黃河蘭州段，北至葫蘆河以至涇河源頭段的望族有蟜氏。

有蟜氏，《國語·晉語》說是炎黃二帝的生母。在與少典通婚前，早已名揚隴上。西王母時，天厲（瘟疫）爆發(fā)，民不死即殘。唯有蟜族群，因食用味苦的野蕎和有毒的蟜蟲，增強了自身的免疫力，滋養(yǎng)得女子豐乳肥臀、男子孔武有力。

軒轅之國的宓犧們盯上了健美的有蟜女子，恣意縱性，闖上門去，搶來生娃。氣質(zhì)高貴的有蟜女習慣了男子上門的夜訪，現(xiàn)在天地顛覆，卻被擄到男家任人蹂躪。于是，不屈從強暴霸凌的有蟜女子，逃婚就成為不二的選擇。有蟜女中最強硬而負盛名的是武山的麻線娘娘李真惠，她不畏淫威，自拽腸子（原始人對臍帶的誤認），以絕育示威。此外，渭源的鳩花女，臨洮的鮫鮫女，廣河的姣姣女，永靖的金天姑，榆中的金姓女，清水的禿女子爺，靜寧的曹婺三娘，都有與麻線娘娘相似的抗爭經(jīng)歷。

這些名字中，婺字釋義是好強的織女星。婺字用來表征麻線娘娘，正好。母系鼎盛，女織興起，真惠姑娘植蔴，蔴皮捻線織布；蔴籽是為美食，祭祀最佳供品；蔴葉既可藥用清熱止痛，亦能致幻行巫通靈。真惠逃婚，拽腸登仙，笤刷成樹，都表明她非凡胎而是仙體。

強龍畢竟斗不過地頭蛇。雄起的宓犧再橫，在有蟜女逃婚潮前無可奈何。有一首上古花兒，真實地道出了當時豪橫男子的冏境：“半夜醒來不見妹，把炕砸了幾石頭。”

雄起的荷爾蒙，使宓犧男子饑不擇食，族群里出現(xiàn)了兄妹相婚。這種血緣內(nèi)的性關系，曾發(fā)生在人類初期。后來，改變?yōu)檠壨獾哪械脚业姆菍Ｅ嫉娜后w性關系。到宓犧時，發(fā)展為血緣外男到女家較專偶的性關系。宓犧雄起，男不夜訪，蠻橫搶婚，物極必反，導致了原始陋習的回潮。

由于無文字前名號的不確定，和口耳傳播的誤差，宓犧訛為伏羲，有蟜訛為女媧，后代盡信書食古不化的文人，就三人為虎地以訛傳訛，認定了伏羲女媧兄妹相婚的真實存在。這些文人中有善于思考者，如唐代的李冗，他就試圖掩蓋這段讓人生疑的訛傳。

其實，這是中國古史敘事中一件絕大的冤假錯案。伏羲不是兄妹相婚的始作俑者，相反，正是他力挽狂瀾，以大勇氣大智慧遏止了宓犧氏族搶婚招惹的歷史倒退。

當時，兄妹相婚的危害已是盡人皆知。但雄起的同族男子勢頭正健，猛不可擋，視阻攔者為斷人子孫的大逆不道。作為宓犧族群當時的首領，即后來的伏羲，其權威還不足遏止這股狂潮。父系制初起的男性首領是軟弱的，他的優(yōu)勢只是智慧，這是人類發(fā)展到晚期智人階段的天賦。于是，他搬出天來震懾不聽話的族人，誰要娶（娶字本義：被揪著耳朵搶走為妻）妻生子，得請示天。

請示方法的創(chuàng)造者即是后來人們敬仰的伏羲，他聽完族人娶妻的訴求，拿出食用后牛羊的肩胛骨，煞有介事地放在油燈捻子上灼燒，卜！一道裂紋，天回應了。回應的天機你看不懂，大巫的我傳達于你。此前，兼巫的首領已經(jīng)做好了功課，弄清了男女雙方的族源。若是同宗，直斥天意不允，斷然否決。若是異姓，就說天作之合，大吉大利。

成婚不僅要天作之合，而且要迎娶有禮。《易經(jīng)·賁卦》彖辭詳細列舉了婚禮的細節(jié)，要蓋不必豪華的新房，要有適當?shù)牟识Y，新郎要修面新裝，騎匹溫馴的白馬，到女家時要彬彬有禮，到夫家拜天地拜父母后夫妻要互拜。一句話，絕不是搶親的劫持，而是虔誠地尊重女方。這套儀禮，給足了有蟜氏的面子，成就了與宓犧（即少典）的婚緣，情投意合，優(yōu)生優(yōu)育，自然繁衍出了炎黃二帝。

伏羲被奉為我們這個民族的人文始祖，他的首功就是在男性雄起時，調(diào)整好了與女性的相互關系，成功地遏止了搶婚引發(fā)的人倫混亂。

軒轅之國的武山人不愧為羲皇后人，他們牢記祖功，不忘教訓，率先在祭祀祖神的社火中保留了那段難言的糗事。

自古以來，祭祖的社火全由男人參與，他們扮演的女角難免帶有搞笑的色彩。武山搗蒜罐表演者臉上的油彩顯得可笑，卻不是有意扮丑。那是上古婚嫁的習俗，為了說清緣由，我們摘抄一段唐人李冗的文章。

昔宇宙初開之時，有女媧兄妹二人，在昆侖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議以為夫婦，又自羞恥。兄即與其妹上昆侖山，咒曰：“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婦，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于煙即合。其妹及來就兄，乃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取婦執(zhí)扇，象其事也。

文中的今時即唐代，娶婦有執(zhí)扇障面的婚俗。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德令哈出土的兩座吐谷渾古墓棺板人物都是紅彩涂面，時值唐代武則天當政。此俗據(jù)《隋書》記載，西域普遍存在很久。（附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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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綢之路重鎮(zhèn)武山搗蒜罐的表演者，繼承了西域古風，也是臉蛋涂著紅油彩。他們右手舉著一米長的細桿，我猜那應該是搗蒜罐的棰把子，這次天水城里搗甘谷辣椒面的大叔雙手緊握的就是。一米長的棰把子既不搗蒜，也不搗辣椒，我推測，應該是搗制顏料。

《山海經(jīng)》常提到青雘丹雘，就是青紅兩色的礦物染料，敷彩時必須分別搗碎研細，丹雘的細粉摻上油脂，就是武山搗蒜罐表演者擅用的胭脂。資料顯示我國南方則偏愛青雘。臺灣高山族的雅泰人傳說，遠古有兄妹二人從裂石中出，為繁衍后代，妹妹把臉涂黑與哥哥成婚。海南島的侾黎人，出嫁之日，女子炭墨涂面，并將炭墨系于腰間，帶到夫家。（附圖2）

遙想當年，丹雘青雘研制的丹青顏料，很可能取自批量生產(chǎn)。正如近來天水街面所見，用來搗甘谷辣椒那樣的長杵石臼，用來為繪制彩陶搗制丹青。后來彩陶冷落，丹青顏料的研細，不再大杵大臼，改用搗鹽搗蒜的臿棰臿窩，器具就小多了。下里巴人，方言俚語，所謂搗蒜罐就是搗丹雘，用來做胭脂涂臉蛋耍社火用的。

再看武山每位表演者，都身披大紅喜字被面，顯然表征是出嫁的新娘。值得注意的，臉上的胭脂不像精心地粉飾，倒像有意地扮丑。厚厚的油彩想干什么呢？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唐人李冗所說的“乃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取婦執(zhí)扇，象其事也。”

大家知道，母系氏族后期，先民已經(jīng)覺悟到“同姓不蕃”的道理。同血緣的男男女女從成人起，都要臉部刺青，紋上本族的記號，即圖騰的標志。宓犧雄起時一度亂倫的兄妹相婚，騷動過后，“又自羞恥”，反思這種恥辱，及時糾正，并永遠銘記，正是伏羲氏族人文覺醒的偉大飛躍。

“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武山搗蒜罐社火的人文意義正在這里。

武山灘歌人杰地靈，南倚太皇山、天爺梁，軒轅之國的核心地段，炎黃二帝和蚩尤三祖的發(fā)祥地，繼羊皮鼓祭祖之后，又搗蒜罐反思接續(xù)，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源于此也。

作者簡介：曹昌光，1941年3月生，甘肅天水人。西北師大畢業(yè)，先后在天水一中、秦城區(qū)委、天水師院、甘肅省科委工作，50歲后借調(diào)甘肅絲綢之路協(xié)會至今。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理事，甘肅絲綢之路協(xié)會副會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美協(xié)漫畫藝委會主任。自幼喜愛民間藝術，中學生時期開始在省級、國家級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有作品收入《中國現(xiàn)代美術全集》。與于忠正合編《漫畫絲綢之路》(中、英、日三種文本)，2016年再版。又出版《伏羲與八卦》、《麥積山石窟》、《羲皇故里天水游》、《中華人文始祖伏羲畫傳》、《神話中的華夏始祖》，擬出版《神話與漢字一一三皇五帝故事繪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