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臊     子

高山型

蔥花、姜末和少許大肉臊子在清油中翻滾，我將四楞見方的黃蘿卜丁、土豆丁放入油中，小勺翻攪中汆入豆腐和切碎的西紅柿。二樣佐料、四種蔬菜一起被煎被熬。稍許，滴入二滴老抽，加入一小調羹食鹽。霎間，菜和汁依著各自的嗜好、習性，掛上了不同的顏色，吸收了不同的色味，露出了不同的面目。油香、菜鮮、佐料和頭次加入的少許水濃淡相宜，同心同德，浸熬著午餐搟面條的配菜——臊子。天水人吃面條，不光講究面條的煮熟不黏，筷子挑起根根可數，吃在口里精到耐嚼，更注重臊子。細細的長面，一定要碎而細的臊子，配菜隨各人口味和不同季節的菜肴而變。武山名小吃洛門范家臊子面，熬好的肉臊子如馓好晾涼的大塊涼粉，帶盆放在湯沸滾的鍋旁，隨著吃面人的稀稠，大勺挖著向碗里添，經沸湯一激，溶化碗中。再撒上蔥花、芫荽，油汪汪香氣醉人，撩人食欲；清水扁食不包餡餡，只煮搟好切成梯形的面片，撈碗里澆上熬好的肉臊子，調上醋和辣子，酸辣可口，別有一種滋味上心頭；秦州、麥積的打鹵面則要精肉炸的丸子，雞蛋餅包好蒸熟、鎮壓瓷實的夾板肉、黑木耳、黃蘿卜、綠菠菜，燴好熬熟出鍋前淀粉勾芡。紅芯黃皮的夾板肉、黑的木耳、黃或紅的蘿卜、綠的菠菜、栗色肉丸，七彩斑斕，五味雜陳，充分表現著天水人的生活美學和飲食文化。對此，現在人們叫炒臊子，其實，熬臊子更為準確。炒和現在的快餐文化、快節奏生活切近。熬，更貼近中華民族優秀文化之本源。《說文》曰“：熬，干煎也。”媽媽熬臊子，真可謂干煎，煉油時已幾乎熬干只粘少許油的肉蛋蛋放鍋里再熬中加入小蒜，翻攪中大勺不停的添水，以免煎焦。我熬臊子，先熱清油，再加大肉臊子，且將耐炒受熬的菜先入鍋，易熟的第三次加水時才汆入，以免營養流失。聽養殖業主講，現在的養豬，一百天就要送上餐桌，否則，無錢可賺。可那時侯我們農家人一年只喂一頭豬，并且是以中藥材大薊小薊，也就是俗稱的茨根等多種野菜，面湯和洗鍋碗瓢盆的泔水一湯，撒二把麩子，拿攪食板一攪，便為豬的美餐。臘八一過，鄉村中的年味一日濃似一日，人也一天比一天忙活。村里不多的三、四位屠夫，上午朱家、下午吳家孟家的依次排隊，挨戶殺豬，對屠夫的酬勞也就是不超過三斤的一吊血脖肉。十天半月的辛苦，掙回一個富足的肥年。在那缺油少鹽沒錢化的年月，我們家和隔家鄰居一樣，宰殺的一百來斤豬肉，皮兒白凈帶排骨的好肉，摸黑賣給了吃供應糧的縣城人家。以換回過年的蒜苗醬醋，二、三月缺口糧時糴回救饑吊命的高粱或玉米錢；尤其我年后開學的二元學費和一元五角書錢。留下的一個豬頭、四只蹄子、二顆腰子、 少許花油、心肝腸肚和帶血脖子，便是我們家祭祖過年的盛饌佳肴。初夕之前，蒸好過年蒸饃的媽媽，看著姐姐將那帶血豬脖子、蹄子上漩的肉皮、豬尿脬上撕的帶尿味的油渣渣切碎，汆鍋中熬煉多時，就足以裝五、六斤的雙耳掛釉黃罐不滿一罐。這罐臊子，對我們一家人既是慰藉中的奢侈，又考驗著媽媽的技藝與智慧。因為，她一定要吃到來年臘八后殺豬之日。若按當時我們家六人計算，每人剛好一斤。再按流行的十六兩一斤細算，每人每月也就一兩過些。因此，媽媽每次用鍋鏟剜臊子后，一定要展在盤腿坐在炕上的婆婆眼前問道“：媽，這些多不多？”婆婆履行重大職責一般，接過鏟粗瞄細瞅后對媽媽說“：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媽媽接臊子鏟中笑對婆婆說“：我記住了，媽。”婆婆將過日子的規矩言傳于媽媽，媽媽又以自己的行動遺給了兒女。年歲每增，更感其對過日子、熬人生的重要。時值秋天，我們一家人過年似吃了一頓用白菜、蘿卜、土豆、地埂上種的菠菜和芫荽熬臊子的長面。所有人碗中的臊子，全進入了我這個長孫的肚子。后來，爺爺過世不久，姐姐出嫁，二個弟弟、三個妹妹先后來到人間，九口之家，六斤裝一罐臊子，對媽媽的考驗更加嚴峻，一家人日子的拮據難過可想而知。然而，即使在那饑腸轆轆，行吃討要如影隨行的困難年月，“大大”媽媽仍然于苦掙苦熬中，供給七個兒女上了學，識了字，懂得了誠實厚道，勤勞善良是熬光陰、熬人生的根本。

少小離家，幾經輾轉，仄身林業，臥游秦嶺山脈西端的小隴山林區，守護金山銀山到退休，確也心慰。前些年，刁空回家，仿佛過客，履行職責似對父親母親套話一堆，全無溫情真情，還時不時“色難”一番。今日知咎，悔之晚矣。年過耳順，已入人生邊緣，每天入廚搟面條熬臊子，方徹悟黃土地 一般厚重之父愛的堅忍博大，涓涓細流似慈母大愛的無私悠深。熬日子，熬光陰，熬年成，晚年的父親微笑著將孝敬爺爺婆婆，拉扯七個兒女的艱難歲月以一熬字概括。媽媽將熬用到了改善生活中。父主外，娘主內，二人不離不棄，互為依靠，互相攙扶，整整熬了半個多世紀。可見熬和我們家淵源不淺。子承父教，我將炒臊子叫熬臊子，并且分三次加水。頭次水少，小火只熬剎那。就如人生中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青少年時期：日后榮辱沉淪的奠基全系于此；第二次加水稍多且溫火細熬，個中的酸甜苦辣咸全在此過程熬出。恰似人生的中年期，時日雖長，但需時時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人生悲愁喜樂這段走完；要么成為國之棟梁、人民公仆，或守規敬業，勤勞上進的良人；抑或墮為“暴殄天物，害虐烝民”的社會贅疣，家庭負擔。《易經•說卦》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地之道，曰柔曰剛；立人之道，曰仁曰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第三次加水又少，汆入菠菜和木耳，只要開鍋，馬上捯出。亦如人生中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老年時日，雖說夕陽無限好，但輝煌畢竟是短暫的，更需珍惜。孔子提出的人生三戒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王國維借晏殊、柳永、辛棄疾之詞比喻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三種境界。其文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易經•說卦》的三才表，傳為《周易》做《系辭》的孔子的三戒說，玉國維的三境論，及至我輩蕓蕓眾生的一日三餐， 皆出于伏羲在天水卦臺山所畫先天八卦中的三爻。爻者，交也，變在其中矣。第三次加水熬好捯出的臊子香味沁脾，只等澆在長面上，以饗食者。

高德恩，字山行，甘肅天水人。2015年出版《高德恩詩選集》，系《中國書畫報》撰稿人、麥積山石窟藝研所特聘研究員。小說、散文見于《飛天》《朔方》《延河》《甘肅日報》《天水日報》等。以《文化成就的書法大家——吳善璋》《麥積山壁畫與中國畫的守正創新》《詮釋王羲之的以“意”為書》《玉壺盛春見美襟》《丁尚德——耄耋方顯韶華年》、《屈德洲——書如其人求和善》、《從黃賓虹80求脫談中國畫的守正創新》、小說評論<如果山丹丹皇后》是一面鏡子>及書畫評論和人物專訪刊發于《中國書畫報》《人民日報》、《中華新聞報》及《百度》《搜狐》《頭條》等門戶網站；中篇小說《分紅》、散文《買書》首發《天之水》網站，即獲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