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燈同明
夜深的辦公樓里,總有兩類燈火最引人深思:一類是孤零零亮在角落的,執拗地要把四周都映照成自己的附庸,卻把別處的窗欞襯得格外幽暗;另一類是融融地連成一片的,分不清彼此的光暈從何處生發,只覺整座樓宇都沉浸在一種溫厚的、安詳的明亮里。這景象,常讓我想起人心里的光。
人心里的光,原也是有分別的。有一種人,將自己的燈盞看得太重,仿佛天地間只該有他這一束光。他行走時,衣袖里總藏著陰冷的風,不是去點亮自己案頭的燈芯,而是惶惶地,要去吹熄旁人的火苗。他見不得別處的窗格里透出溫暖的亮,那光亮在他看來,竟是種無禮的僭越。于是,流言成了他的氣息,貶損成了他的燈油,他在這虛妄的風里忙忙碌碌,以為周遭暗下去,自己便是唯一的光源。殊不知,燈火的意義,從不在孤獨的炫目,而在彼此的映照。他那樣急急地吹著,吹散了人心的暖意,吹冷了合作的爐膛,最終那從他自己燈盞里升起的,不過是帶著焦糊味的、一縷孱弱而孤單的青煙,照不見三步外的路。
真正的光明,從來懂得謙遜。它知道自己只是廣漠黑暗中的一點,故而懷著一種樸素的愿望:不僅要點亮自己足下的方寸,也愿自己的微芒,能輕輕映亮鄰人的衣角。這便有了那古老而永恒的點燈之智。我總愛揣想那個提著燈籠的夜行盲者,他眼前是永夜,心中卻有一片慈悲的白晝。他舉手投足間,照亮了他人腳下的坑洼與頑石,也為自己在熙攘的人潮中,辟出了一道無形的、安全的回廊。這是何等的通透!他先是將自己的“無光”坦然放下,繼而便在這放下中,獲得了比有目者更深刻的“看見”——他看見了人與人之間那根看不見的柔韌的絲線,那根名為“共存”的線。他的燈籠,于是成了一則行走的寓言。
我認識一位如那盲者般心中透亮的朋友。他曾滿懷星火,去到一個據說需要光的地方。那里卻盤踞著許多疲憊的“護燈人”,他們自己懶得挑亮燈芯,卻對任何新來的光芒過敏。他的想法成了被竊取的“材料”,他的熱忱成了被譏諷的“天真”。那確是一段連影子都顯得卑瑣的日子。但他沒有憤怒地去吹熄誰的燈——那不是他秉燭的初衷。他只是默默地、更沉靜地護住了自己心口的火種。后來,他攜著那捧不曾黯淡的火,去了一個叫“長三角”的所在。去年收到他的信,信箋展開時,我仿佛能感到字里行間撲面的光亮。他說,那里夜晚江風浩蕩,萬家燈火煌煌,沒有誰在意你的光芒從哪一扇窗流出,人們只欣喜于整片夜空因此更加璀璨。他的光,終于找到了能與之輝映的星河。
這或許便是世間最美的成全:我們照亮自己的旅程,本就是為了在某一個渡口,與另一束光認出彼此,然后說,前方一段路,可以同行。
所以,人不僅要謹慎守護自己的燈盞,更要有意識地去成為一縷“好光”。這“好光”,是春日晨陽,不熾烈刺目,只溫暖地喚醒種子的夢;是靜夜的星子,從不與月爭輝,只安守其位,匯入銀河。它意味著,當身旁的燈火因病弱而搖曳時,你送去的是微風的屏障,而非嘲弄的冷氣;當遠處的山峰被朝陽鍍上金邊時,你發自內心地贊嘆那莊嚴的美,而不是懊惱它投下了太長的影子。
吹燈之術,或許是與生俱來的一點人性暗翳;而點燈之心,卻需一生的修為去擦拭、去點燃。我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在學習如何與光相處:如何不讓自己的光燙傷他人,如何借他人的光看清自己的輪廓,最終,如何在茫茫人海里,既不孤傲地獨明,也不卑微地熄滅,而是溫和地、堅定地,與千燈同明,共照山河。
夜深了。我望向窗外,那連片的燈火依舊溫柔。我知道,那每一扇光的窗戶后,都是一個與自己、與生活認真對話的靈魂。他們互不打擾,又彼此饋贈。這便夠了。我輕輕拉上臺燈,讓自己這一束,也安然地匯入那無邊的、寧靜的光明之中。


